恋爱的一开始，我就知道他是感染者。

 

他是我在国外语言班的同学，很巧我们同住一个学生公寓。楼上楼下来往方便，一来二去就成为了很好的朋友。我们电影动漫文学成长环境无话不谈，渐渐地我喜欢上了他。

 

但我还是感觉得到在聊一些话题时他的躲避。我问他前女友和他分手的原因，以及他为什么远赴重洋来这里学习，而他或是简单带过，或是面对深入追问时把话题绕开。我很疑惑，他为什么不敢接住我的试探。

 

感觉终究还是无法抗拒。终于一次下厨时，也许是当时太温馨，我向他表明了心迹。

 

他却不敢看我。“其实我也很喜欢你。”他低下头，紧接着说，”但我们能不能在一起，主要是你决定，我自己做不了主。”

 

“为什么？”

 

他沉默良久，深吸一口气说道，“我是HIV感染者”。

 

我突然理解了他以往的躲闪。震惊、悲伤、恐惧、疑惑……情绪一起涌来。他是阳性——这意味着什么？他怎么感染的？他经历了什么？

 

面对这个事实，我还要和他在一起吗？他的这一生，不配被爱、不配拥有非HIV感染者的生活和快乐了吗？

 

他敏感又富有同理心，博学且思维广阔。他讲述他的童年，治愈我心里的伤口，他的叙事口吻让我相信他的善良。那么这个病能反映出他的缺点甚至人格缺陷吗——慢着，以此为依据去判断公平吗？社会加给这件事的道德重量，是否太过沉重了呢？

 

直觉告诉我，我在认真接触过这个人后并不抗拒拥抱这个灵魂。之后我该怎么和他相处？我知道吃饭牵手拥抱接吻并不会感染，而对于有可能传播的途径，他最知道该怎么办，那我应该相信他，并把这个问题交给他。

 

明天的事情留给明天。而今天我要说我愿意。

 

我说，我想了解你的世界。

 

他翻出药丸给我看，每天一粒，维持体内病毒低载量。他认真讲解各种专业名词还给我画示意图，为我介绍他关注的科普类公众号和自媒体。

 

我不禁感慨，一个商科生本来对医学一无所知，现在却对HIV的作用机制了如指掌，还自学生物知识，我既惊叹又心疼。我们和平常的情侣一样相处，闹钟铃响我会提醒他去吃药，下午一片维生素，晚上一片抗病毒，慢慢自己也习惯了这些日常。

 

随着我们愈发亲密，感觉云雨之欢只需要一个时机，但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发生。我询问过疾控中心的医生和志愿者，问他们我可以怎么不被传染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“恐艾”，但我想打破恐惧背后的“无知”，客观的科学规律是我突破心坎的关键。而结论是只要坚持抗病毒治疗，并且正确使用安全套，不弄伤彼此，就不会在性传播途径中有感染风险。

 

我决定睡他，但缠绵的第一夜后，我产生了新的迟疑。他虽然笨拙，但并不像是毫无经验。那天以后我也在想，我真的对他怎么感染上的不感兴趣吗？还是我自己也在逃避，怕自己会接受不了他可能曾是个“渣男”？我想问他——但我会揭开他的伤疤伤到他吗？

 

一个多月的心理斗争后，我鼓起勇气问他。我预设过很多答案，也做好了接受不了结果抽身的准备。他本来在刷搞笑视频，突然低下头，好久没有说话。

 

他眼睛噙泪，小声嗫嚅：“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在外面约过。”

 

真相大白，我仍然感到当头一击。是自己的道德感受到了冲击？是不敢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？还是内心的规则被动摇了？

 

我一时语塞。他哭了一个多小时，然后翻出他的体检报告，“我没有其他性病，不然那一晚我就会拒绝你。”后来他说，那时他突然感觉我们的感情“大限已至”，因为他一开始就没信心，前女友正是因为接受不了他的病而离开的。

 

我虽震惊，但觉得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啊，不被爱的恐慌、不被接受的绝望、来自社会各界的歧视，让他背负沉重感，让他不敢主动去爱、争取很多机会。又有多少感染者有着相似的境遇啊，而他们又如何才能被爱呢？

 

我并不是想拯救他，因为从和他相处的点滴中我知道，他值得被好好对待；在和他相处这段时间之后，我并没有动摇我之前的判断。他敞开的那个晚上，我更看到了他的坦诚。

 

我抱住他，“那请你保护我。”

 

在此之后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崩塌，反而更加亲密。我们快乐地拥抱亲吻、坚持戴套，会转给对方HIV研究的正面新闻。我总和朋友分享我们的日常，但从未提及这特殊的默契，一是我答应替他保密；二是这种珍贵又纯粹的体验，没有身在其中的人甚至根本无法理解。或许国外的环境给了我更包容的态度，让我们能关起门来过安全自在的生活。

 

他变得更谨慎。如果他身上有一点小伤口都会离我远远的，嘴唇或牙龈出血也好几天不会吻我。他几乎是每天当着我的面吃抗病毒药丸。有时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，还会把药全倒出来一粒粒地数，算这个月吃了多少，直到确认数字才会安心。

 

但生活中也有恐惧。我有段时间总是嗓子疼、发低热，我第一反应是：不会感染了吧！然后我拼命想，之前我有没有划伤他或者沾到他的血，有什么行为很危险，会不会哪一次口的时候我们都受伤了？

 

他一直叫我别担心，因为他在接受抗病毒治疗且定期复查，不会有事。但后来我实在害怕，预订了居家测试包。等待血浸过试纸显示出结果的时候，他一直拉着我的手，直到十几分钟后仍是一道杠，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。

 

此后我再三了解终于确认，必须同时具备足量的病毒、传播途径、接触者破损的皮肤，才会被感染。有些行为确实需要注意再注意，但最重要的是他坚持治疗以控制病毒载量，而我需要多了解他，克服恐惧的情绪。

 

必须承认我们一开始也是不安的。但坚持治疗、建立信任、保持透明、足够的认知，慢慢为我们注入了安全感。他会尽他的努力保护我，为我科普，也减轻他的精神负担；而当我了解清楚知识，我也能减少误会，更好地享受这段关系。

 

说实话，我还没有想过未来。但当我知道HIV感染者可以发生安全的性行为，可以结婚，可以用医学手段生出健康的孩子的时候，我充满了感激——就算今后不能和他共度余生，他也有机会过上幸福的生活。

 

后记：

 

我知道，这篇文章发出来，可能还是会有很多人表示无法接受这样的人，甚至恶语相向，或者会有很多人担心我的安危。

 

每个人选择不同，在这个大环境下我很能理解各位的想法，但我更希望能用我的故事告诉大家，如果你知道身边有朋友是HIV感染者，请多一些善良和包容，因为有很多人也在努力生活；请对HIV的感染机制和治疗再多一些了解，保护自己的同时也能给更多感染者更友好的环境，这对于每个人都意义非凡。

 

也希望正接受治疗的每一个感染者都会越来越好，找到能接住你的那个人。